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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忆和余光中相处的日子

时间:2018-02-01 14:55      浏览次数:       来源: 江南晚报       字号:[ ]

陈尧明 文

  我和台湾著名诗人、散文家、翻译家、评论家余光中先生相识于2002年,15年中多次往来交流。他清癯的面容,深邃的眼光,聪明绝顶的脑袋上围着的一圈稀疏银发以及睿智诙谐的语言、平和谦逊的风度、学贯中西的才华一一铭刻在我记忆深处。
  这几年看他日益消瘦的脸庞、日益低沉的话语,总觉得像草露风灯,在夕阳下走向人生的彼岸。有了这种预感,我和余先生的老朋友、江南大学教授庄若江约定,2018年春天再去宝岛见上一面。却没想到,他走得这么匆忙,这个冬天就阴阳两别,从此再没有机会谈笑桃李饮春风。

  红豆寄情
  2002年8月,无锡举行“七夕红豆相思节 —— 中国人的情人节”活动,宣传部给我的任务是全程接待陪同余先生。秋雨淅沥的惠山之麓,我们在“天下第二泉”畅谈七夕文化,好不畅快。一批闻讯而来的“余粉”纷纷拿出购买的余先生的诗歌和散文集求取签名,余先生虽然看出那些书中有的是盗版,但为了不扫大家的兴,仍一本又一本十分工整地签上“余光中”三个字。这是我和余先生的第一次见面,谦和有容的著名文化学者给我留下了极好的印象。
  第二天,按照日程安排,我陪同他前往红豆集团参观。到了红豆集团,他拿出事先已拟好的“红豆”诗在贵宾纪念册上认真地书写起来:“红豆 / 戴在腮边就是叮咛的耳环 / 佩在胸口就是体贴的项链 / 让邮票,传说的青鸟 / 一路飞送衔来你掌中 / 挑情的颜色艳如火红 / 什么都不用说,什么都代表我 / 羞涩的我,说了我要说的 / 唐人早已说过,我怕说的,它说得更赤裸 / 不能寄你一整个春天 / 但请收下我长久的寂寞 / 凝结成的这一滴心血。”
  余先生认为,红豆是中华民族感情和爱情的象征,它小巧可爱,鲜红欲滴。现在年轻人大多过西方情人节,情人节的玫瑰花过两三天就谢了,而红豆是“一滴相思的心血”凝结而成,既易于收藏也更有象征意义。

  上海赠书
  七夕红豆相思节结束之后,我和若江陪同余先生夫妇前往上海,顺道从上海飞台湾。到了沪上,上海文化界很重视,安排参观东方明珠塔,并铺设红地毯,还有迎宾乐队欢迎。可是一踏上红地毯,军乐响起,老先生顿时步履沉重了起来,极不自在地回头对我说:“第一次走红毯,不知怎么走好。”
  东方明珠塔负一楼有老上海的风情展,听到卖花姑娘“阿要买白兰花”的叫卖声,余先生也兴致盎然地模仿起来。在旧式的江南酒家,我们面对雕塑围着台子坐了下来,举杯对饮,互相祝愿,余先生笑得非常开心。
  到上海的第二天,余先生主动提出要送他的书给我,于是我们到上海新华书店寻觅有关他的书籍。我粗心大意地看到一本作者名字有“中”字,很激动地呼他“这里有”,走近才发现原来是吴冠中的书,他笑道“此中不是那中也”。后来再仔细搜寻,终于找到徐学著的《火中龙吟:余光中评传》,他一定要自己掏钱买下送我,并工工整整地写上“尧明先生惠存:余光中,2002、八、十九上海”我很是感动。

  台湾重逢
  一个月后,我和若江一起参加了赴台湾文化交流团。余先生夫妇得知消息,十分高兴。到高雄后,75岁的余先生亲自开车来宾馆接我们前往他所在的国立中山大学办公地。那天他穿着一件粉紫色的短袖衬衣,看上去特别精神。
  国立中山大学地处高雄市西的西子湾景区,是一所树木葱茏的美丽的海滨大学。他的办公室面朝大海,从阳台上正可以望见海天茫茫的西子湾,令人心旷神怡。西子湾以夕阳美景及天然礁石著称,“西子夕照”是台湾八大盛景之一。
  我赠送了中国陶瓷艺术大师葛军制作的“一帆风顺”紫砂壶,期望余先生一切皆顺,余先生回赠的礼物殊为特别 —— 一只骨瓷茶杯,上面印有他手稿字迹的诗作。
  而后又来到他家,这是一个干净整洁、陈设简朴但充满文化气息的温馨之家,到处是书刊。临近中午,他提出要请我们吃一顿台湾“药膳菜”,带我们来到一家“长白山药膳店”。午餐时余先生兴致很高,讲了两个笑话:一是有个老外带着一条狗来到中餐馆,由于语言不通,他用手指指自己再指指盆子,指指狗再指指盆子,意思是给我来一份,给狗也来一份,结果服务员把狗带进去了,花了很长时间端上一盆狗肉,中西文化的区别真让人啼笑皆非。二是有一次他们夫妇俩进饭店点了一条普通的鱼,可服务员搞错了,把别人点的贵重的石斑鱼端来了,他就对夫人说赶快吃赶快吃,今天赚了。说完爽朗地笑了起来,就像一个童心未泯的孩子。
  余先生曾经写过:“世界上高级的人很多,有趣的人也很多,又高级又有趣的人却少之又少。高级的人使人尊敬,有趣的人使人喜欢,又高级又有趣的人,使人敬而不畏,亲而不狎,交接愈久,芬芳愈醇。”这正是他带给我的感觉。

  友情讲座
  你来我往,友谊之花花繁叶茂。他私下给我起了个昵称“白面书生”,过年时还托若江向我问好,嘱我保重身体。余先生长我20多岁,却如此细心关爱后学,让人如沐春风。
  那时很流行邀请文化名人作讲座,加之对余先生数年未见的惦念,我和若江商量能否借此机缘请他回来开设讲座,顺便在无锡小住几天。余先生爽快地接受了这个提议,他和夫人范我存及小女季珊又一次来到无锡,并受聘为江南大学客座教授。
  2010年5月28日,这场主题为“美感经验之互通 —— 灵感来源”的讲座在江南大学举办,我作为主持对当时的场景记忆犹新。门口的队伍排得绕着大道拐了两个弯,会场里的过道已无立锥之地,还有学生在不断涌进来。站在台上的余先生看到了,亲切招呼后面的同学“到台上来”,于是一些胆大的就跳上讲台,在主席台侧席地而坐。麦克风帮他调试了好多次,他拿起来第一句话却是问:“后排的同学听得见吗?”回答他的是齐齐的掌声与响亮的“听得见”。
  虽然82高龄,余先生还是尽量坚持站着讲。他将艺术创造的条件归结为知识、经验、想象三者,通过许多图片、名画、诗篇,用诙谐和富有诗意的语言,讲述这三者在艺术创作过程中融汇互通的重要性,阐述了自己对诗歌创作的感悟。台上台下频频互动,最感动的是他每次回答问题必然肃穆地站起。终了掌声雷动,这是学生们在向他精博学问与谦逊品格的真诚致敬。
  晚上吃饭时我按规定付了他一点象征性的讲课费,并怀着歉意说:“国内一些名人讲座可能是这十几倍或几十倍”,余先生却说:“我们是多年好朋友,情谊为重,没有讲课费我也来”,人格品位,立判高下。

  蠡湖留诗
  2010年6月,我和若江陪余先生夫妇来到蠡湖走走。我告诉余先生,蠡湖的山水资源得天独厚,以前没有好好珍惜利用,这些年经过整治,现在成了联合国的样板工程,我也把家搬到蠡湖边来了,天气晴朗时从楼上远眺,能看到长广溪的廊桥。
  面对桃红柳绿、轻波荡漾的蠡湖,余先生兴致勃勃,一时诗性大发,回到宾馆即写下了“蠡湖”的诗篇:“据说这一带,烟水迷蒙 / 就是范蠡带西施,当年 / 扁舟飘飘,橹声渺渺 / 从历史的后门失踪 / 始于正史而终于传说 / 该是最可羡的结局 / 功成身退而青史永垂 / 美人迟暮,不许人偷窥 / 隐于五湖么,是哪五湖呢?/ 江南有的是水乡 / 那许多江湖,来帆去橹 / 害舟人指点,究竟是何处?/ 只有眼前,五月的黄昏 / 这一泓烟水最诱人 / 小名蠡湖,正是太湖的最宠 / 用范蠡的背影命名/回头向我一笑 / 我说,姓范有多好 / 蠡湖不就是范湖吗?/ 把若江和尧明都逗笑 / 这一片太湖的内湾 / 我说,原来是一面妆镜 / 西施所遗留,却难忘倩姿 / 竟生出如眉的垂柳 / 笑声才歇,天色已昏 / 湖上所有的亭台洲渚 / 从鼋头渚一直到宝界桥 / 一一都隐入了薄雾。”
  回到台湾后,又用他特有的工整字体原文发表在台湾《联合报》上,还特意多买了几份立即给我和若江寄来,这份忘年之交的感情就这样不浓不淡,却恰到好处。

  七下江南
  2013年江南文化研究会推荐我担任会长以后,我们打算出一本《江南文化》季刊,想聘请余先生担任顾问并题词,余先生再次欣然接受,写下“桥外有桥 / 橹声迢迢 / 寺外有寺 / 钟声悠悠 / 风景待人欣赏 / 文化待人研究 / 余光中敬题癸巳年立冬。”
  这一年余先生来到无锡,下榻湖滨饭店。我去看他时顺便送上我写的“江南文化的55个研究课题设想”,征求他的意见。他看到其中第47题“乾隆皇帝六下江南的成因分析”,便笑说:“乾隆皇帝六下江南,江南是我的故乡,我争取比乾隆皇帝多一点,七下江南!”
  余先生祖籍福建,母亲却是常州人,童年和青年在江南度过了大部分岁月,因此在他心里,江南才是真正的故乡。

  重访宜兴
  余先生担任研究会的顾问以后,我提出陪同他们夫妇前往宜兴走走,顺道参观我的好友、葛军大师工作室。
  一进工作室,余先生看到一副对联“数丛沙草群鸥散,万里云罗一雁飞”,他立马就说,这副对联是集了唐朝两位诗人的句子,一是温庭筠的“利州南渡”,二是李商隐的“春雨”。回锡后,我查了唐诗辞典,果然如此。对余先生过人的记忆力以及对古典诗词的精通,由衷地钦佩。
  在工作室他看到我为葛军写的传记《紫苑豪侠 —— 葛军》,他说,看来你俩是知音,现在知音难觅,到处是“酒逢千杯知己少,话不半句投机多”。
  而后我们又参观了一家生产竹制品的加工厂,我向他介绍宜兴的特点:陶的古都,竹的海洋,茶的绿洲,洞的世界,教授之乡。其实他对宜兴是有印象的,外婆家的漕桥离宜兴并不远,幼年还曾经和母亲一起藏身于周铁镇的桥洞下躲避日军。因为出生于重阳节,余先生自称为“茱萸的孩子”,而重阳节的滥觞为避难,宿命中裹挟的哀伤使他9岁就懂了“小亡国奴”的苦楚。

  忘年知音
  我邀请余先生到我的书房“若谷轩”去看一看,于是若江陪同他们来到我家。一进门看到一只景德镇工艺瓷瓶“浣纱西施”,便驻足欣赏“画得真好,神态逼真”。走进我的“若谷轩”,看到书柜里有20多本他的书,莞尔一笑说“这么多呀”。我拿出汇编的《若谷轩集》,翻到我写的《余光中的江南情结》一文给他看,他看后认真凝视着我说:“我的确有很深的江南情结,说得好!”把我也看作他的知音。
  谈到海峡两岸关系时,余先生说:“只有文化能使人相亲,我们只听说有文化,却没听说过武化 …… 我们都希望中国能够富强,朝更理想的愿景前进,所以我们需要将心比心,然后心心相印。”
  斯人已去,唯情长存。余先生灿烂的晚霞余辉仍将激励我,生命不息,学问不止,牢记先生教诲:欣赏江南风景,研究江南文化,贡献微薄之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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