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锡景:新世界·吟春书场·秦古柳
时间:2018-03-02 08:10 浏览次数: 来源: 江南晚报 字号:[ 大 中 小 ]
陆永基
【新世界的前世今生】
很多人知道老上海有个“大世界”,却很少人知道老无锡有个“新世界”。
其实,老无锡的“新世界”比老上海的“大世界”建成的年份还要稍早些,其一时的风光更是不枉多让。
这也怪不得大家,因为老无锡的“新世界”早就被炸掉了,不像老上海的“大世界”,前几年还在兴咕隆咚地搞什么“吉尼斯纪录”之类的玩意。倘若老无锡的“新世界”地下有知,一定是很郁愤的。
在很长的一段时期里,许多人对不远的四周有崇安寺、大洋桥、京城戏院、中国饭店此类繁华标志的一大片地方竟然有许多的草棚棚而深感困惑,现在那些房产商看见了则会更加困惑了:这么好的黄金地段,怎么会舍得让草棚棚占据了呢?
这困惑就与老无锡的“新世界”搭界了。
老无锡的“新世界”,其实我也没有看到,或者说也不可能看到。因为1937年就被炸掉了。是被狗日的日本人炸掉的。
对于日本人到底是不是“狗日的”,我一直是有疑惑的。因为孤陋寡闻的我最初看见的外国人就是日本人。那是1964年搞中日青年友好大联欢,我从八中回家路过三阳的时候正好看见有几辆坐着日本人的大客车在接受大欢迎。大欢迎是街上人围着大客车大鼓掌,日本人则微笑着从车窗里探出身来与大家大握手。我也有幸握到了一只,是只非常柔软的女人手。女人手而且那么柔然,这就让我有些想入非非了,至少有了些暧昧感觉,由而疑惑日本人到底是不是“狗日的”也就十分正常了。
记得那次回家,我特别地又问母亲:日本人炸掉“新世界”到底是不是真实的?母亲看我特别认真的样子觉得很奇怪,干脆坐下来将日本人炸掉“新世界”的情形又细细复述了一遍,而且像我一样特别的认真:飞机是怎么飞过来的,炸弹是怎么落下来的,那么大的一片“新世界”是怎么火光冲天轰然倒塌的,许多的人是怎么被炸得血肉横飞的——这些都是母亲在我家老楼屋的阁楼上亲眼所见。我母亲是一个外表瘦弱而内心极有主见极为刚强的人。之所以会在老楼屋的阁楼上,乃是她绝不甘愿将那栋老楼屋丢下不管,只让父亲带着祖父祖母避逃张泾乡下,自己则在家独自留守。
看我的疑惑没有完全消除,母亲进而又说了好几个亲眼见到的日本人所作所为的例子:怎么打中国人的耳光,怎么踢中国人的屁股,怎么拿刺刀挑中国人的衣服……其中最让我怵目惊心的是:一个老头牵着自家养的狗经过光复门,那狗便急在守城门的日本兵面前拉了泡屎。老头情知不妙,赶紧用手将那狗屎捧起来。岂料日本兵不允许,非得让老头将狗屎吃干净。老头受此大辱老泪纵横,被迫吃了几口便一头撞死在了城墙上——我不疑惑了,而且再也不会疑惑了——凭着母亲叙述时的流泪和我内心陡然迸发的怒火。
我母亲在阁楼上看着“新世界”被炸,而自己却安然无恙,绝对是一个侥幸。只要炸弹再偏离一点,那老楼屋连同一大排民居也就不会存在了。许多人看到大片棚户区的后面竟然是一长溜颇有年份的老楼屋,也是很奇怪的。殊不知这些老楼屋都是幸存者。它们不仅见证了“新世界”的成毁,也见证了那片棚户区的出现。
据母亲和更年长者的回忆,老无锡“新世界”的形制和老上海“大世界”差不多,也是游乐场性质。内中歌厅、舞厅、咖啡馆、小酒吧、西洋镜、康乐球等等都一应俱全。当然,最显赫的还是江浙沪一带都声名遐迩的大戏台了。言菊朋、马连良、周信芳、杨宝森、盖叫天、荀慧生、尚小云以及南方名旦冯子和、余派传人孟小冬等此类当红名角都曾来此登台献艺,连带周围的中央、金城、中东、南京、泰山、大光明、三星等戏馆也都熙熙攘攘,看客盈门。至于随之伴生的各式饭馆、酒楼、客栈、店铺、茶肆、食摊等等就更不用说了。尤其到了晚上,那份灯红酒绿的热闹真可谓“夜街灯火连星汉,台阁笙歌逐水流”——然而,就是这么一个让无锡人足堪炫耀的都市繁华之地,顷刻间就被日本人的飞机炸得荡然无存了。
“新世界”和周围区域被炸之后,这里便成了一片荒无人迹的废墟之地。随之,杂草丛生了,污水横流了,苍蝇蚊子蛇虫百脚来此筑巢安生了。如此境况,无锡人都束手无策,反倒是深受大水灾之难的苏北人看不过了。民国二十年苏北发生了骇人听闻的大水灾,许多苏北人逃难来到了无锡。他们举目无亲,一般都居无定所。看到这么一大片空地,便开始陆续驻跸。先是用大芦席卷成一个可供人睡觉的“滚地龙”,进而找些竹子稻草之类盖个棚子,再捡些破砖烂瓦之类搭个披屋。这样,接年累月的,一大片棚户区也就逐渐形成了。形成之后,并无名号,只是被人叫作“草棚棚地方”。新中国建立后,觉得如此称呼劳动人民的居住之地实在不妥,便起了一个相当响亮的名字——“鹤鸣里”。意取“鹤鸣九臯,必当高翔”。深究一下,竟然十分古雅。
后来“鹤鸣里”也不见了,而鸣于九臯的群鹤也都高翔去了别处。留下的空地很快就高楼林立商铺连绵,变成了一个“保利广场”和有红绿灯的十字街口。然而,即便如此,老无锡回想起来,怎么都觉得没有原来的“新世界”来得闹猛。
【吟春书场和秦古柳】
我孤陋寡闻,尤其对书法。
在非常长的一段时期里,我真正感到钦佩的书法有二(我不知道用什么量词恰当)。
其一是人民币上的“中国人民银行”。特别是新钞票上的字迹,那么清晰又那么挺括,怎么看都怎么舒服。舒服之余,还想到会有一些咸的甜的红的绿的东西随之而来,心里就更有一种“不识余心乐,逍遥步西园”的感觉了。
其二是初中那年看到的。去八中上学,会从崇安寺西头的照相馆那边走出来,出巷口,上中山路后一直往南头走。有一天,出巷口的时候抬头一看,只见对面一栋新楼上赫然出现四个大字“吟春书场”。“书场”,我不是太懂,而对“吟春”也尚无雅兴,但这凑成的“吟春书场”四个大字却令我浑身汗毛一竖——倘若此生对书法有些感觉,无疑就是由此埋下的病根。
现在想来,那应该属于隶书,带金石味的。当时不懂,只是惊诧:一个人怎么可以把字写得这样好?不可以的,这好得也有点太不近人情了。俗话说,饭大家吃吃。这个人如此写字,别人还怎么过?这个人后来被我找到了,就在“吟春书场”四个字的左下方——秦古柳。
看到“秦古柳”,我心里更是忿忿不平。古人云:形以定名,名以定事,事以验名。古人又云:善名者,纳世间精华而荟之也。前面那个古人叫尹文子,后面那个古人我记不得了。反正都在说名字起得好是非常了不得的。我忿忿不平便是这个“秦古柳”实在是太奢侈了。字写得不近人情也就罢了,名字上还要如此凌绝——秦,古,柳——这三个字哪一个不是典则俊雅而又古风熏染的。实在是太咄咄逼人了。由是,“秦古柳”这个名字我是记之耿耿了。
这“耿耿”的含义有二。其一,每遇书道之人,必问:秦古柳知道吗?岂料都知道,而且头头是道。有个裱画店老头甚至还陪“秦古柳”去“拱北楼”吃过盖浇面,而经常看到秦古柳在“又一村”里喝老酒则更是说得凿凿真真。其二,凡见炫于殿堂之墨迹,必露不屑之态,窃思比之秦古柳实在是差了太多——这颇能唬人,都据此以为我腹中定有锦绣,否则不会如此大大咧咧目空一切的样子。
现在想来,我当时的浅薄真是有点不知天高地厚了。
这些,都是1982年之前的事情。1982年之后,我就比较懂得深浅了,因为调到长大弄的云薖园里做事了。长大弄的云薖园里有文化局和文联,长大弄的底里又有书画院。久经熏陶,自然获得许多教益。还让我知道,秦古柳何止只会写“吟春书场”,其国画更是风格卓然,精妙绝伦,曾获“当代画圣”之誉,亚明更是赞之极词:江南百年内罕有匹敌者。
印证此论不虚的,就我本人所及,便有三例:钱绍武、董欣宾、华士清。
钱绍武乃当代雕塑大师,年资声望,几无人出其右者。我有幸与之数度畅聊,那个风度洒脱,那个博闻强记,那个议论酣畅,真是教人叹绝。董欣宾仅见过一次却有书信往返。此人藉丹青精妙理论卓绝而鄙睨群雄啸傲画坛,其给我的一封手札内便有“吾乃一代宗师”之句。事实上,他还真当得上“一代宗师”,谢世之时,便享有中央台讣告之殊荣。华士清为书画院老院长,以前总是邂逅,现在经常约聊。他的国画作品,尤其江南风格的山水笔墨,几近临顶绝步,足可览小众山。然而,这些轩昂大家,竟然都是秦古柳的入室弟子,据说当年都曾被秦古柳敲过手心打过屁屁的。尽管敲过手心又打过屁屁,他们似乎毫无怨言,说起老师来没有一个不是顶礼膜拜,由衷叹服。尤其华士清,每逢过年祝飨,必得俯首投地,跪拜如仪。
此后,我就特别关注秦古柳的书画了。无奈,其存世且又能公诸(都秘藏着)的真迹竟然不多,偶尔见得几幅,虽然都让人叹为观止,但据说也还不是他真正的呕心之作。前不久看到华士清的微信上有秦古柳的一副对联:“不为名不为利一心为革命,不为己只为人一心为人民”。我钦佩之余又久久怔忡。那也是隶书,笔力的遒劲古朴一如以往,而内容的趋时意味则不言而喻。这是1966年写的。我的久久怔忡就是在揣摩,秦古柳写这副对联的时候,该是怎样的状态和心境。
秦古柳如此高蹈,说起来也并非渊源阙如。他的老泰山便是蜚声画坛的“江南布士”吴观岱。秦古柳显然由此而深知家学传承之要,怡然将千金赐华士清婚配,以延无锡书画渊源之亲脉。如今华士清千金华依柳又脱颖而出,小小年纪便连叩全国画展之金门,国外展馆也多有其画作可观。
“吟春书场”如今已经影踪全无,那四个隶书大字自然也就见不到了。按老地图寻迹,只能在那里看到一栋有玻璃幕墙的大商楼。所幸秦古柳古居“旧方书屋”尚在,是一栋经过整修的老宅院。某天听老无锡闲聊,说从前这栋老房子的院子里、廊沿下,常常挂满了火腿,一排排的非常壮观。原因是秦古柳喜欢切点火腿下酒。慕名之人知其嗜好,每每拜访总会携火腿一只,送别的东西秦古柳是要谢绝的。前几天,我专门去秦古柳古居拜访了一趟,走走闻闻,老是希望能够嗅到一些火腿味道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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