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氏酒·蒋氏酒楼·《红楼梦》
时间:2017-04-26 09:14 浏览次数: 来源: 江南晚报 字号:[ 大 中 小 ]
刘桂秋 文
中国的酒,若从地域角度来区别,可分为北酒和南酒。在明清时期争妍斗奇的南酒阵营中,无锡酒是其重要的组成部分,像华氏荡口酒、范氏荡口酒和何氏松花酒等,都曾是无锡酒中的名酿;而惠泉酿酒,尤为“酒家之重台”。最初酿造惠泉酒的,是南渡后世居于梁溪的蒋姓家,蒋氏子孙并世代承继此造酝之业,号“蒋氏酒(蒋家酒)”,成为惠泉酒中之名声最著者; 而明清时期的“蒋氏(家)酒楼”,则成了锡邑内外文人雅士流连忘返的一个地方。本文钩沉这一段故实,是想对我们往昔的那种昌盛繁丽的历史表达一种追怀之意。
南酒极品蒋氏酒
关于蒋氏酒,清初文人宋起凤在他的《稗说·品酒》中有一段记述:“锡山惠泉酒止一种,少有甘苦之别。究竟苦者仍不异耳。其水踞天下之胜,米又软白,诚南酒中之极品。昔只有蒋姓家,宋南渡时居梁溪,造酝得名,传至今,子孙不废业,今他姓亦酿之矣。”这段文字不长,却告诉我们一些十分重要的信息:最初酿造惠泉酒的,是南渡后居于梁溪的蒋姓家,后来子孙传嬗,承继父祖之业。再到后来,则他姓也多有从事酿造惠泉酒者。
虽如此,但其中声名最著的,仍然是所谓的“蒋氏酒(蒋家酒)”,不仅本地的饮者众多,也吸引了许多外地人慕名前来品尝。如明末文学家王思任在《游慧锡两山记》中对自己品尝蒋氏酒有十分生动的描绘:“越人自北归,望见锡山,如见眷属。其飞青天半,久渴而得浆也,然地下之浆,又慧泉首妙。居人皆蒋姓,市泉酒独佳,有妇折阅,意闲态远,予乐过之……至其酒,出净磁,许先尝论值。予丐洌者清者,渠言‘燥点择奉,吃甜酒尚可做人乎!’冤家,直得一死。”稍后于王思任的史学家谈迁在他的《北游录纪程》中,也曾记自己于清顺治十年(1653)闰六月丁亥日经过无锡,“晡后,同朱太史游慧山……尝蒋氏酒,甘而不冽……”
蒋氏家族以酿惠泉酒为业,世代传嬗,由南宋历明清而不衰。可以想象,如果当时有人把这“蒋氏家族酿酒史”记录下来,在今天无疑有着多方面的极其重要的价值。但在以前人们的观念中,这些都是属于“引车卖浆者流”的事,故见之于文献载籍者甚少。说“甚少”,并不等于完全没有,在搜检资料的过程中,笔者发现了缪彤所写的一篇《蒋翁传》:
慧山有蒋氏,以酒名,而蒋翁钦玉名尤著,凡四方名人贵客,游是山者,无不饮蒋家酒,以为甘且美。家在慧山之麓,临流构阁,画槛朱栏,名人题赠满壁上。戌申,予宿其阁,翁年七十余,翛然白发,自言明季时曾从事行间,思欲立功名以自显。今老矣,无能为也,遂隐于酒云。予听其言,似有道者。问其酿酒法及酒所以得名,翁曰:“酿酒无他法,惟汲惠泉为酿,泉既佳,酒安得独不佳?”予又问曰:“无锡之酒,无不以惠泉酿者,君家何独得名?”翁曰:“锡当舟楫之会,山又称名胜,凡四方往来者取予酒以去,所至利辄倍。予家饶于赀,酿酒多,故名遂著。今家中落,蒋家酒亦仅存其名耳。”予闻其言,心识之。及辛亥秋过其家,翁矍铄如故。壬子正月,再过锡山,翁已病,犹出而揖予,求题其像,不果。至三月,而翁殁矣。予尝游历下,过杜康泉,有水一泓,其味清冽。夫杜康因酿酒以名其泉,蒋翁因泉以酿其酒,古今人同不同,未可知也。翁之没也,预知其期,与亲友诀别,无怖惧色,是亦有道者也。予遂为之立传。蒋翁名某,钦玉其字。
缪彤是清代苏州府吴县(一说长洲县)人,康熙丁未科状元,文中的“戊申”为康熙七年(1668),“壬子”为康熙十一年(1672)。虽然《蒋翁传》只是为蒋钦玉一人立的传,但同时也是一篇研究蒋氏酒历史的重要文献。“酿酒无他法,惟汲惠泉为酿,泉既佳,酒安得独不佳”,这是说蒋氏酒是以惠泉水酿造;而“慧山有蒋氏,以酒名,而蒋翁钦玉名尤著,凡四方名人贵客,游是山者无不饮蒋家酒,以为甘且美”,则描绘了蒋氏酒遐迩闻名、四方来者无不饮之的盛况。
声闻遐迩蒋氏楼
与“蒋氏酒(蒋家酒)”同样声闻遐迩的,还有蒋氏所开设、且专供蒋家酒的“蒋氏酒楼(蒋家酒楼)”。
这座酒楼屡见前代士人之文咏,如清康熙时期无锡文人秦瀛在他的《梁溪杂咏》里咏此楼云:
买醉东风烂似泥,蒋家楼上夕阳西。
黄鹂唤客不成梦,花落春申庙里啼。
诗后有作者自注:“陈维崧《迦陵词》有饮惠山蒋氏酒楼词。楼壁间有‘蒋氏第一酒家’六字,盖邹公履书。”
和秦瀛差不多同时期的秦琦在《梁溪棹歌一百首》中也有《蒋家酒店》:
小泊兰桡系绿杨,河塘沽酒碧泉香。
绝怜少妇当垆畔,自洗螺杯待客尝。
蒋氏酒楼在惠山绮塍街上,上引的《蒋翁传》里说蒋氏“家在慧山之麓,临流构阁,画槛朱栏,名人题赠满壁上”,而据今日蒋氏后人源自于父祖辈的回忆,也称当年的蒋氏酒楼高达四层,使人至今尚能约略想见其不凡之气派,无怪王赛时先生在他的《中国酒史》一书中,称蒋氏酒楼为“无锡酒业的建筑标识”。
一般的商家店铺,多仅为买卖购物之用;而酒楼酒馆除此功用之外,还是人们饮宴聚晤、往来交际的一个重要场所。明清时期的蒋氏酒楼,便是这样的一个使很多文人雅士徘徊留恋的地方。下面说的两个故事,便都与蒋氏酒楼有关。
《孔子家语》 是一部记载孔子及其弟子言行的先秦文献,历来都被视作经部之要典。在《孔子家语》的众多版本中,明末清初著名经学家、藏书家毛晋的汲古阁刻本是其传世善本中版本价值最高的一种。说起汲古阁本《孔子家语》的由来,也颇富传奇色彩:明天启七年(1627),毛晋从一个吴兴贾人那里得到了一个北宋版王肃注的《孔子家语》,大书深刻,与他以前看到的版本迥异,可惜的是此本前二卷十六页已遭蠹蚀。毛晋乃“向先圣焚香叩首,愿窥全豹”。谁知美梦果会有成真的时候,到了明崇祯九年(1636),毛晋参加乡试后南归,经过无锡,也慕名来到蒋氏酒楼,看到一书,赫然竟是宋刻本王肃注的《孔子家语》!因为蒋氏酒楼的酒工不懂它的珍贵价值,将书上的纸撕下来作“覆瓿”之用,以致这书缺了最后两卷。这固然使人扼腕叹息,但所喜者,是毛晋一前一后得到的两个宋本,正好可以互相补充。于是毛晋急请善书者将前后两个宋本一补其首,一补其尾,遂俨然成为双璧。后来毛晋在此书的跋语中,用无比欣喜的口吻说:“三百年割裂颠倒之纷纷,一旦而垂绅正笏于夫子庙堂之上矣。是书幸矣!余幸矣!亟公之同好,凡架上王氏、陆氏本俱可覆诸酱瓿矣。”
清代词人陈维崧,是清代阳羡词派的领袖人物。阳羡(今宜兴)紧邻无锡,陈维崧和同时期的许多无锡文士有十分密切的关系,而惠山的蒋氏酒楼也是他常去的一个地方。大约是在康熙十四年(1675)年,陈维崧再一次来到蒋氏酒楼,写下了一首《五彩结同心·过惠山蒋氏酒楼感旧》:
惠山山下,谁氏高楼,记曾借我酣眠。夜半喧山雨,龙峰顶,飞挂百幅帘泉。当时尚有玲珑在,凭阑唱,落叶哀蝉。可惜是,声声红豆,忆来大半难全。 如今重经楼下,只水声幽咽,仿佛鸣弦。弹指匆匆,旧时燕子,换做万里啼鹃。当垆莫唤楼前客,应怪我,泪襄红绵。惆怅煞,一天明月,满汀渔火商船。
这首词写成之后,他的朋友吴绮、殳丹生、史惟圆都有唱和之作。此词词题后有句作者自注:“余昨年与云郎曾宿此楼”。自注中的“云郎”名徐紫云,原为冒辟疆家歌童,旦角。陈维崧与云郎长期保持着极为密切的关系,两人的交往史足可专写一书以记之。但到写此词时,云郎已辞世,所以词人今日重来,回想起当日两人曾同住于此楼的情景,而“如今重经楼下,只水声幽咽,仿佛鸣弦。弹指匆匆,旧时燕子,换做万里啼鹃”,无限怅惘之情,溢于言表。词的开头说“惠山山下,谁氏高楼,记曾借我酣眠”,则对蒋氏让其眠宿于酒楼上,表达了一种感激之情。
风流远被《红楼梦》
曹雪芹的《红楼梦》中,曾两次写到惠泉酒,这已经为很多读者所熟知。
一次是在十六回“贾元春才选凤藻宫 秦鲸卿夭逝黄泉路”,写贾琏护送林黛玉赴苏州料理父丧之后回京,凤姐设宴为他接风,正好贾琏的乳母赵嬷嬷走来,凤姐忙让吃酒,道:“妈妈,你尝一尝你儿子带来的惠泉酒。”
另一次是在第六十二回“憨湘石醉眠芍药裀呆香菱情解石榴裙”,写贾宝玉生日,除白天喝酒庆贺外,晚上还要在怡红院宴饮。芳官对宝玉说:“若是晚上吃酒,不许教人管着我,我要尽力吃够了才罢。我先在家里,吃二三斤好惠泉酒呢!如今学了这劳什子,他们说怕坏嗓子,这几年也没闻见。乘今儿我是要开斋了。”宝玉道:“这个容易。”
《红楼梦》里两次写到惠泉酒,应该与他及他的父祖辈在江南的生活经历有关。
曹雪芹的曾祖父曹玺、祖父曹寅、父亲曹颙和叔父曹頫,三代四人相继担任江宁织造几达六十年,长期居住于南京。曹寅在江宁织造任上,曾多次到过或路过无锡。如康熙四十四年(1704)五月间,曹寅有苏州之行,来回路过无锡时,都曾泊舟上岸,在《楝亭集》中留下了《舟中望惠山举酒调培山》《过无锡卖茶器处》《泊舟锡山晚游泉上》《明日复至泉上题一断句》等诗以记其游踪。《舟中望惠山举酒调培山》一诗中有云:“蒋家酒楼堪憩脚,十日醉倒青芙蓉。”这或许是源于他往日亲临蒋家酒楼的体验,认为这是一个憩脚醉酣的绝佳去处。而他的另一首《题锡山蒋氏酒楼》则应是某次直接登临酒楼时所题:
秋树晴河一里烟,朝来洗漱尽名泉。
买田阳羡应犹过,此处楼居即是仙。
诗的后两句说不必像苏轼那样买田阳羡,只须住在蒋氏酒楼上,便是神仙般的日子了。
除此之外,在《关于江宁织造曹家档案史料》一书中,曾载录曹雪芹的舅祖李煦在任苏州织造时,于康熙三十七年(1698年)十月进贡的物品中有“泉酒一百坛”;曹雪芹叔父曹頫于雍正时期的贡物中也有“泉酒四十坛”。曹雪芹的父祖辈们与蒋氏酒楼、惠泉酒等有如此密切的关系,而曹雪芹自己童年少年时期也有相当的年头在江南生活(在江南到底生活了多少年,则是学术界一直在探讨而迄无定论的问题),这应该是在《红楼梦》里两次写到惠泉酒的现实性基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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