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万里的无锡诗

宋子伟　文

　　杨万里（1127年—1206年），字廷秀，号诚斋，吉州吉水（今属江西）人，与尤袤、范成大、陆游合称“南宋四大家”、“中兴四大诗人”，被誉为一代诗宗。不少篇章反映民间疾苦，抒发爱国感情，语言清新自然，富有幽默情趣，被称为“诚斋体”。

　　·夜过五牧留诗篇·

　　“接天荷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这是杨万里的诗句，千古传诵。南宋淳熙间，任常州知府，夜过五牧，船头更鼓打两声，他以为已经到了常州，他询问船夫，方知是无锡的五牧，五牧在无锡与常州的交界处。
　　五牧是我家乡玉祁的一个村，所以，当我看到杨万里的《夜过五牧》一诗，该是何等地惊喜。五牧自古是兵家必争之地，“运河如带水泱泱，五牧闻名古战场”，无锡旧志称五牧为“邑中险要”。我在参与编写《玉祁镇志》时，五牧等村的章节是我负责的。五牧曾经有五牧大桥、五牧街。五牧在诗人杨万里的笔下究竟是怎样的景象呢？

明朝拥被窥舡窗，百尺柳条垂两岸。

船头更鼓打两声，如何未到常州城。

道旁火炬如昼明，道上牵夫如蚁行。

今宵到得荆溪馆，我欲眠时夜还短。

　　“道旁火炬如昼明，道上牵夫如蚁行”，更鼓两声，夜已深沉，五牧驿站，火炬通明，如同白昼，牵夫如蚁，船只林立。可见地处京杭运河的五牧是水上交通枢纽，船只往来频繁。五牧在隋朝大业六年（610）就有驿站，并且是水陆驿站，既有车马，又有快船，还有驿田。由于地处京杭运河北侧，地势平坦，一马平川，五牧官道修得十分开阔，可以“五马并驱”，马为牧养，所以称“五牧”。唐乾封二年（667），在宽阔的京杭大运河上建造了非常壮观的五牧大桥，桥堍两旁兴起街市，五牧街长达80余米，当时市场繁荣，商贾云集，成为水陆交易的重要枢纽。
　　“百尺柳条垂两岸”，杨万里在“船头更鼓打两声”的深夜，看到大运河两岸的柳树非常高大稠密，不知有没有想到当年两岸成千上万的民众争相一睹苏东坡先生风采的场面？当年，东坡先生是乘船到宜兴的。
　　文天祥过五牧时，也写了《吊五牧》一诗。元朝诗人张翥也写了《五牧》诗，清朝著名文学家秦瀛也写了三首《五牧诗》，清代诗人秦琦也有一首《五牧》诗。杨万里的《夜过五牧》对于家乡玉祁来说，弥足珍贵。
　　杨万里的《晚过常州》诗，可以作为《夜过五牧》诗的印证：

常州曾作两年住，一别重来十年许。

岸头杨柳记得无，总是行春系船处。

自笑恍如丁令威，老怀成喜亦成悲。

人民城郭依然是，只有向来须鬓非。

　　·文人相敬传佳话·

　　南宋四大家，杨万里是江西人，陆游是绍兴人，范成大是苏州人，尤袤是无锡人。杨万里与陆游、范成大、尤袤都十分友好，他任常州知府，自然与尤袤往来，也和无锡有了不解之缘。
　　杨万里《五更过无锡县，寄怀范参政尤侍郎》值得后人玩味：

苏州欲见石湖老，到得苏州发更了。

锡山欲见尤梁溪，过却锡山元不知。

起来灵岩在何许，回首惠山亦无处。

又生万事不可期，快然却向常州去。

　　诗中的“石湖老”就是范成大，“尤梁溪”就是尤袤。只可惜，杨万里想拜访两位老友都没有成功。“起来灵岩在何许，回首惠山亦无处”，诗人一觉醒来，常州城很快就要到了，哪里还能够看到灵岩和惠山呢？“快然却向常州去”，有魏晋隐士王子猷雪夜访戴安道的遗风。
　　杨万里写尤袤的惠山藏书楼，其中的信息十分丰盈：

太史结庐伴鸥鹭，锡山山下荆溪渡。

红光紫气上烛天，个是深藏宝书处。

　　杨万里曾为尤袤写《益斋书目序》，序中写他与尤袤“秉烛夜语”，问其“闲居何为”，尤袤回答：“我所抄书若干卷，将汇而目之。饥读之，以当肉；寒读之，以当裘；孤寂而读之，以当朋友；幽忧而读之，以当金石琴瑟也！”
　　这“汇而目之”的书，可能便是《遂初堂书目》。这本书了不起，它将古籍分为四部，即经九类，史古八类，子十二类，集五类，而且往往一书而兼载数本。纪晓岚在《四库全书》时说它：“古书之不传于今者，得藉是以求其崖略（概略）；　其传于今者，得藉是以辨真伪，核其异同，亦考证之所必资，不可废也。”《遂初堂书目》开创了版本目录学之先河。
　　尤袤、杨万里二人在仕途中相识，以诗交友，彼此倾慕。情同手足，常常相互戏谑。杨称尤为“蝤蛑”，尤称杨为“羔儿”。《无锡金匮县志》说：“乐溪居（尤袤晚年所筑之花圃）在西郊梁溪之上，后有高冈眺望，最得溪山胜概，题曰‘乐溪’。故所著有名《乐溪集》者五十卷。中有‘万卷楼’、‘畅阁’、‘来朱亭’、‘二友斋’。”其中“二友斋”之二友，就是指杨万里和陈亮。

　　·惠泉遂名陆子泉·

　　说到无锡与杨万里的缘分，主要是杨万里和尤袤的友谊。尤袤乡居惠山，范成大亦已退休居苏州石湖，号“石湖居士”。当时在朝任秘书监的杨万里府衙无事，时常念及这两位老友。后杨万里赴建康（南京），任江东转运副使，乘船访友更加方便，故他屡访无锡。《无锡金匮县志》记载他约石湖范成大同游惠山，创作古风《题陆子泉祠堂》一首，其中有句：“先生吃茶不吃肉，先生饮泉不饮酒”，“惠泉遂名陆子泉，泉与陆子名俱传”，“惠山成尘惠泉竭，陆子祠堂始应歇”。
　　杨万里称陆羽为“茶仙”，明写陆羽，暗写自己。他一生喜饮茶，以陆羽为榜样，钦佩陆羽的为人，写下了许多饮茶诗。“惠泉遂名陆子泉，泉与陆子名俱传”，是对陆羽的顶礼膜拜，天下第二泉一定会记住陆羽，无锡人也会世世代代记住陆羽。
　　天下第二泉开凿于公元766 年(唐大历年间)，原名惠泉。该泉经万千松根蓄存和砂岩涤滤，水质清纯甘冽，被唐代“茶圣”陆羽评为“天下第二”。唐代诗人李绅称其为“人间灵液”。宋徽宗钦令建亭护泉，御题“源头活水”，且誉为贡品，“月进百坛”。宋代大文豪苏东坡慕名多次来品泉，有“独携天上小团月，来试人间第二泉”的诗句。
　　杨万里是很赞赏陆羽远离尘世、以茶为伴的清苦生活的。这就是杨万里清澄如碧的茶水中悟出的为人处世之正道――做人应当淡雅如茶。杨万里从常州知府调任提举广东常平茶盐时，将万缗积钱弃于常州官库，两袖清风而去。杨万里将茶的清雅、明澈，来称道知心朋友的气质、丰骨，把茶在精神方面的地位、作用和价值推到了一个新的境界。

　　·惠山有幸遇杨君·

　　杨万里的《泊舟无锡，雨止遂游惠山》写得很特别

天教老子不空回，船泊山根雨顿开。

归去江西人问我，也曾一到惠山来。

　　此诗似有些“到此一游”的况味。“老子”是“老夫”的自称。
　　诗中无一字写惠山雨后美景。杨万里为何要这样写呢？
　　也许，惠山寺曾被钦宗赐李纲为奉祀父母的功德院，“天下第二泉”曾被徽宗评为“天下首品”，但这两位父子皇帝被金人掳后崩于北国，这痛史对于南宋人尤不能说，不忍说，故诗中只能如此写吧。
　　杨万里的《惠山云开复合》给我们无锡留下了瑰丽的诗篇：

二年常州不识山，惠山一见开心颜。

只嫌雨里不子细，仿佛隔帘青玉鬟。

天风忽吹白云坼，翡翠屏开倚南极。

政缘一雨染山色，未必雨前如此碧。

看山未了云复还，云与诗人偏作难。

我船自向苏州去，白云稳向山头住。

　　这首诗表达了诗人到无锡的喜悦，还有对苏州的期待。常州无名山，“惠山一见开心颜”，既有对惠山的由衷赞叹，也有能见到挚友尤袤的无比喜悦。“天风忽吹白云坼，翡翠屏开倚南极”，场景开阔，气势雄伟。令人不由想到杨万里的传世名句：“接天荷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
　　杨万里的《雪后游惠山怀尤延之》写得更加精彩，这是他写无锡惠山最美的一首诗。李太白的“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扬州天下闻名，瘦西湖游人如织。苏东坡“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西湖一鸣惊人，中外皆知，游客比肩继踵：

已到姑苏未到常，惠山孤秀蔚苍苍。

锡谷中空都是乳，玉泉致远久犹香。

一峰飞下如奔马，万木深围古道场。

眠云跋石梁溪叟，恨杀风烟隔草堂。

　　唐代茶圣陆羽描写泉水有“润通石脉甘凝乳，轻发茶腴色泛云”、“山僧勺供疑甘露，野叟烹茶胜白云”。杨万里诗中的“都是乳”、“玉泉”比喻泉水的莹澈甘美，与茶圣陆羽的描写异曲同工。杨万里是雪后游惠山，但没有与梁溪叟尤袤同游，所以更加怀念尤袤。“眠云跋石梁溪叟，恨杀风烟隔草堂”，流露出深深的惆怅与思念。
　　杨万里还有赋《晓经潘葑》一首：

油窗着雨光不湿，东风忽转西风急。

篷声萧萧河水涩，牵船不行人却立。

雨中篙师风堕笠，潘葑未到眼先入。

岸柳垂头向人揖，一时唤入诚斋集。

　　830多年前，杨万里从常州坐船回江西上饶，逢景必吟，晚辈词人姜夔赞曰“处处山川怕见君”。《晓经潘葑》这首诗，可以读出潘葑的历史细节。南宋淳熙年，潘葑还是运河边上的一个重镇，故有“潘葑未到眼先入”句。无锡高桥沿运河往西北一二公里左右，即是潘葑，潘葑的地理位置，南向正对惠山山尾，此处回望惠山，确为佳处。九峰长龙般的惠山，景色秀丽，美不胜收。“牵船不行人却立，雨中篙师风堕笠”，写得多妙呀，美景如画，纤夫停下来看山，篙师看呆了，风把笠吹落了也顾不上。典型的侧面描写，把惠山的美景写活、写神了。
　　“惠山一见开心颜”、“惠山孤秀蔚苍苍”、“一峰飞下如奔马”，诗人有情，青山有幸。如果把杨万里赞美惠山的诗，镌刻在惠山山上，让文化传递，使历史再现，岂不妙哉。
　　文人相敬传佳话，惠山有幸遇杨君，如果杨万里泉下有知，一定又会诗兴大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