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乐声中那些飘逝的音符
时间:2016-02-23 15:07 浏览次数: 来源: 江南晚报 字号:[ 大 中 小 ]
乐心 \ 文 夏利 \ 摄
早年在乡村听到的音乐,是民间道人为逝者超度亡灵时,吹拉弹拨的梵音,乡间称他们为“师人”。
记忆中,有个叫麻伯伯的,就是以“师人”为业的。麻伯伯姓周,脸上长了麻子,我们从小就叫他麻伯伯,他总乐呵呵答应着。他在“师人”中并不出众,是个“半吊子”,倒是他弟弟周岐鸣鼓笛笙箫样样都能,道曲昆曲都会唱。他们用独唱、吟唱、齐唱,鼓乐、吹打和器乐演奏,超度亡灵,诵经祈福。后来我才知道,这属于道教音乐。
道教音乐作为古老的汉民族宗教音乐,已被列入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许多著名的民族器乐曲都源于道教音乐。民国时期,无锡道教乐坛人才济济,出现了“五个档”“八兄弟”“十不拆”等乐队组合,涌现过琴家阚献之、南鼓王朱勤甫、天才音乐家阿炳等杰出代表。宜兴道教乐坛也拥有莫燮云、仲虎臣、邵祖荣、刘奕成等一批道乐高手。他们交流合作,同台献艺,同队演奏,道教音乐的精华得以传承。
家乡周铁紧邻无锡、常州武进,1926年,无锡民间音乐家阿炳(华彦钧),武进的孙剑人和宜兴周铁儒芳里的莫燮云,在武进真常道院,集中整理演奏了流传在锡、宜、武及浙北地区的道教音乐,历时二月有余。当时,由阿炳主操琵琶,孙剑人主操二胡和笛,莫燮云主操板胡和笙,珠联璧合。事后抄录道教梵音谱四本,内收232曲,由真常道院、阿炳、孙剑人、莫燮云分藏。
岁月更迭,世事变迁,四本曲谱先后散失,其中最后一本在“文革”中当“四旧”烧掉。
从1992年起,莫家后人陆续从年逾古稀的道教弟子收集旧残曲谱百余首,这些都是他们学艺时的手抄本,弥足珍贵。
在一个冬日暖阳的午后,我有幸在儒芳村见到了“工尺谱”,听莫家后人忆及莫老先生的往事。民间一代乐师的才艺令人敬仰,世代以道业为生的莫家人对道教音乐的守护令人感动。
道乐曲谱,江南往事
农历腊月初七,离春节还有二十多天,江南古村儒芳里已有年的气息。农家蒸团子用的木柴火码放在场头,咸鸡咸鹅香肠迎风高挂,新加工的米粉晾晒在大竹匾里像雪一样铺开。阳光轻抚白墙黑瓦,意态安详的婆婆坐门前晒太阳,见着生人冲我一笑问,你找哪家?
我要找的是莫家,莫淼渊先生家。
儒芳是千年古村。相传,北宋年间苏东坡泛舟太湖,泊岸沙塘港,途经此处,闻学子书声琅琅,儒学甚兴,感慨道:孺子可教。因此儒风,故称儒芳里(音读勒)。
儒芳里聚居着周姓和莫姓两大姓氏人家,莫淼渊先生家就在村头,三开间平房布置成书屋,这在乡间可算是另类人家。推门而入,满屋是书,十二个大书架每个都分成七层,满满当当足有上万册书。莫先生正在写春联,大红纸上挥笔书写:“尔学土豪非天命,我劝众人多读书。”写毕,意犹唯尽,又写一对:“滚滚红尘知天命,铮铮铁骨对上苍。”
过了这个春节,莫先生69岁,或许是经年累月在书香里浸润的缘故,从事化工环保设计的莫先生,身上有着一种不同寻常的书卷气。
莫家世代以道业为生,莫先生父亲莫燮云老先生,笛鼓笙箫样样精熟,书画、手工也是出色。莫淼渊现今保存的父亲手迹,描绘的天宫地府图十分精妙,神话故事中的人物栩栩如生。
莫老先生十六岁承继祖业,与同时代的无锡民间音乐家阿炳,武进乐师孙剑人都有交往。1926年他们在常州真常道院集中整理演奏了流传在江浙一带的道教音乐,事后抄录了四本道乐曲谱,收集了232首民乐古曲。1931年莫燮云与孙剑人、仲虎臣、丁洪大在浙江尚儒哪吒庙义结金兰,并创建了兄弟道房。兄弟道房由莫燮云任住持,在当地影响颇大。后来蒋介石的智囊吴稚晖在家乡武进雪堰桥,为超度1945年太平洋战争中在台湾海峡死难的中国同胞,特请莫燮云会集了宜兴及武进的道教业者六十余人,做了历时四十九天的水陆道场“罗天大醮”。期间,道人们演奏了道乐曲谱中的民乐古曲,规模之大,时间长,器乐之全都是空前的。
数代以道业为生的莫家也是吟唱世家,莫淼渊的祖母活到91岁,一生爱吟唱小曲小调。老祖母吟唱的《踏春歌》、《催眠曲》,莫淼渊至今都会哼唱——“南风徐溜溜吹,吹到东山嘴,今年雨水实在好,苗儿长亦长得美。”“风儿轻轻吹,树儿慢慢地摇,小鸟小鸟你别叫了,我的宝宝要睡觉,啊,宝宝要睡了”……
莫淼渊听着祖母的吟唱长大,也耳濡目染父亲对道教音乐的痴迷和执著。那时候父亲招收吃住都在兄弟道房的弟子,教他们学文化,念经忏,日夜操琴、习鼓、吹笛等。
莫老先生喜爱吃酒,常常在酒酣时跟儿子莫淼渊讲民间乐师的故事。世人都知阿炳二胡拉得好,《二泉映月》 成为世界名曲,其实阿炳一手琵琶也是十分了得,独特指法无人能及。莫老先生的结拜兄弟孙剑人善操琵琶,常在树下弹拨,传说村上一富家女子天天听琵琶曲,相思成病,其家人向孙先生讨要一绺头发作药引。有此佳话相传,民间乐人技艺之妙可见一斑。
莫老先生对道乐视如生命,最为令他痛惜的,便是自己珍爱的那本道乐曲谱,毁于“文革”浩劫。忆及父亲经受的磨难,莫先生几度感伤流泪。他没有承继父亲的道业,现在唯一能做的是将散失在乡间的工尺谱收集珍藏下来,留待后人挖掘整理研究,这也是对父亲最好的纪念。
沧海遗珠“工尺谱”,未了心愿
莫先生的三开间书屋,有几个玻璃橱柜上了锁,用于陈列纸质发黄的乐谱,上面记着一行行奇怪的文字,这就是工尺谱。古代的乐谱只记写音乐的轮廓,对节奏的记写不做精确的划分,它用“上尺工凡六五乙”代表七个乐音的音高,同时配以板眼符号标示节奏、节拍。
这样的古谱现今已不多了。2014年9月3日中国江苏网发了一条新闻,92岁的退休教师周坤生把一本装帧简朴的《民间道教音乐工尺谱》送到了无锡市道教协会副秘书长、道教音乐传承人伍虎勇手中。这一古谱的来源正是莫燮云徒弟丁敖金保存的手抄本。
伍虎勇仔细翻看后十分惊讶。当时,无锡市道教协会掌握的道教音乐曲谱有140余支,出自音乐教育家杨荫浏整理出版的《十番锣鼓》《苏南吹打曲》《十番鼓曲》三本谱集,以及钱铁民等人编撰的《无锡道教科仪音乐研究》。而周坤生提供的这24支曲谱中,有《八仙瑶池》《劝金杯》《坠马》《四合如意》4支曲子是他们首次见到,伍虎勇开心地称其为“沧海遗珠”,认为“这4支曲子的加入,使我们原有的无锡道乐曲库更丰富了”。
这仅是经过翻译的24支古谱,莫先生家目前收藏有100多首这样的古谱,有待音乐专家翻译。收藏道教音乐工尺谱是莫淼渊对父辈最深的怀念。
他翻出一张旧照片:寒冬的小车站边,莫燮云和孙剑人站在雪地里,白色围巾相拥,虽已年老,仍见风骨。莫老先生在照片背后写下此句:“混沌世界兮唯风清雪洁,鬓发苍霜兮分兰心蕙质。”
那是两位老兄弟的最后会面——1984年春节过后,暴风雪席卷江南,武进民间乐师孙剑人到儒芳里与莫燮云先生相聚。浊酒犹酣,秉烛长叙,往事历历。席间莫淼渊提议趁兄弟道房的人尚健在,有卡式收录机可录音,重新演奏这232首古曲,两位老人欣然答应。只是四部曲谱均已毁失,只能望空兴叹。
后在二位老人的指点下,莫淼渊陆续从一些道家子弟中收集残谱,当他满怀信心为录音做准备时,仲虎臣、孙剑人相继离世。愿望最终没能实现,这是莫淼渊最大的遗憾。
唯一可安慰的是,他收集到的这些工尺谱完好,其中有《将军令》《大浪淘沙》《梅花三弄》等闻名四海的器乐曲,也有《小开门》《打番儿》《对玉儿》等小曲。这些古谱经当地文化部门重视,有的已被翻成简谱,并在道教音乐会上成功演绎。
两位九旬师人,城隍庙献演
莫燮云老先生带出了四名出色的弟子,至今仍有两位健在:一位是93岁的丁敖金,另一位是92岁的周岐鸣。我怀着极大的兴趣,追寻踏访他们。
那天的太阳特别好,丁敖金坐在屋山头的藤椅上晒太阳,他头戴棕色鸭舌帽,拥着一条藏青色围巾,看上去像冬天路边的枯树疙瘩。周铁城隍庙的方崇阳道长和胡道士贴着他耳朵向他介绍我,他冲我笑笑。
丁敖金老人在众多乐器中擅长板胡和打击乐,他耳背,基本听不清我讲的话,但又像明白了我的来意,两只手开始在膝盖上击打着拍子,刚才还迟钝的样子突然一下子灵动起来,他连说几遍:“过去这两只手是活灵活现的,活灵活现的。”
周岐鸣是莫燮云老先生收的最后一个徒弟。他就是我文章开头提到的麻伯伯的弟弟。麻伯伯早已作古了,忆及麻伯伯在我爷爷亡故时操办丧葬法事时的细节,周岐鸣老人笑了。麻伯伯确是“半吊子”师人,没有专门拜过师,不像他三年吃住在师博家,接受了严格训练。周家祖上三代也都是师人,因为担心在家里“油头野胡”学不出,长辈将他送到莫燮云那里习艺。周岐鸣尤擅吹笛,16岁学艺时,师博叫他清晨站在冬天凛冽的西北风里吹,练转气换气,一支笛子能翻出几个调门。现在他再也吹不动笛子了,老人不无遗憾。
去年10月29日,莫老先生的这两位弟子以九十高龄登台,在无锡道教音乐宜兴基地——周铁城隍庙道教音乐会上成功演绎宜兴道乐《十八拍》。
《十八拍》是根据莫家弟子手抄的工尺谱,周铁镇文化站请音乐专家译成简谱,并组织十二人排练。这一曲谱在演奏风格上与无锡地区的道教音乐基本一致,但民间流传的道乐曲谱会根据当地道家演奏的具体情况夹杂不同的花边音,因此有着独特的地方风味。
那天,丁敖金司板鼓,周岐鸣司锣。台上两种打击乐声起,台下人凝神静气地听。
丁敖金老人耳朵听不见,全凭感觉用心来击打,一招一式丝毫不差,几十年日积月累,了然于心。
两位老人在台上像变了个人,鲜活,灵动——因为他们是莫家弟子。能够在有生之年与周铁的年轻后辈同台演奏《十八拍》那是他们最高兴不过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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