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湖“网船歌”

马胜泉

　　五十年代，“小网船，闯太湖，捕鱼捉虾吃苦头，哎咿哟呀——呀！……”、“天灵灵，地灵灵，皇帝也有草鞋亲，‘湖神’、‘水鬼’自家人，保佑我俚鱼满网，船公船婆烧头香,哎咿哟呀——呀！……”。随着一只只小巧灵活的网船在明亮如镜的太湖上穿梭，一阵阵粗放豪爽的船歌也随之回响在太湖上空。渔民一边摇船，一边撒网捉鱼，一边唱着船歌，吴语哝哝，歌声动听，这就是江南老百姓喜闻乐听的太湖“网船歌”，我记忆中最难忘的“乡音”。
　　百姓曰：世上三大苦，撑船、打铁、磨豆腐。我家离太湖一公里，外婆家在太湖边的李巷上，不仅种田，还有一只网船，农闲时去湖里捉鱼抄虾。抄虾是用松树枝做成浮，挂沉在湖里的竹桩上，虾附伏在上面栖息或产子。渔民用网兜抄下去，捞上来时少则几两，多则一斤多，只只活蹦乱跳。暑假里我常去外婆家玩，跟舅舅、舅妈、表兄来到网船上去湖里凑热闹，那是一件非常开心的事。时间一长，不仅看惯了网船人劳作时窝心的苦难，而且听惯了诉衷肠的“网船歌”。
　　在波光粼粼的湖面上，我常常也会跟着渔民一起哼起来：“小网船，三扁担（长），湖里飘嘞飘，从早忙到晚，脸皮晒得黑黝黝，只有鰟鮍搭嘞川条鱼，吃的是薄粥兮兮，穿的是邋里邋遢的荒烊衣，哎咿哟呀——呀”。唱出了捉鱼是一种苦行当，更唱出那个年代的渔民不求早鱼夜肉，但求死粥死饭吃饱的苦争斗写照。
　　我记得捉鱼旺季，渔民太湖寻梦，百舸争雄。那网船歌不仅唱得满湖响，而且还此起彼落地对唱起来。“小网船，湖上行，只只船歌敬‘湖神’，鱼游网里跳，大恩知大报，祭拜磕头忘不了，哎咿哟呀——呀！”随着一声声“唱得好！”“唱得好！”的哄笑声，那边马上和起来：“小网船，摇一摇，一边网鱼一边唱，手不闲嘞嘴不闲，好听船歌满湖飘，船舱鱼儿蹦蹦跳，好日脚全靠它，哎咿哟呀——呀！”。此刻摇橹声、下网声、歌声、笑声响彻碧湖蓝天，情景交融，恰似一幅人间仙境图。
　　在渔民看来，要想鱼虾满仓，不但要吃苦耐劳，熟知船技水情、鱼情，还要会唱敬天、敬神、敬湖、敬祖的船歌。他们认为这一切都是有灵性的，灵性来了就出歌，歌多则鱼多。久而久之，在江南地区的吴歌基础上，渔民再自编自唱出自己独具一格的正宗网船歌腔调，韵味十足。就这样慢慢成为渔民生活中不可缺少的文化元素——太湖“网船歌”。
　　渔民生存主要靠一只船、一张渔网，古称网船。船尾遮篷下辅加一只烧饭的行灶。后船舱，木舱板上面放着一副铺盖，舱板下是养鱼舱。双开的舱门上贴着一副春联：“一帆风顺年年好，万事如意步步高”，横批是：吉星高照。满船祝福，满船吉利，满船丰收。
　　网船上一般夫妻搭档，男的撒网捉鱼，女的摇船做饭。船到湖中，捉鱼的立在船头，腰向右倾斜转过60°，用理好的网托在手里，“哗啦”一声抛撒湖中，片刻后缓慢拉起，这时摇船的在船尾使劲压住橹，猛然划一橹，将船沿往外略倾，捉鱼的顺势借力把网提拖到船甲板上，眼尖手快地把啪啦啪啦“死投活跳”撅在网里的鱼虾取出，顺手丢到有活水的前夹舱里……一橹一橹摇船，一网一网捉鱼，分工、配合默契，两人从渔网里收起了生活的希望，船头船尾响起了网船歌，这就是人们常说的“夫妻船”。
　　一代一代的渔民把太湖里的鱼融合在生命里了，他们对鱼类了如指掌，坊间流传着他们夸鱼的歌谣，如数“湖珍”：太湖鲜鱼分四季，要吃鲜鱼凑节气。正月鳊鱼肥又嫩，二月鳑鮍吃冻鱼。三月土婆鲜又肥，入夏白虾好滋味。小暑黄鳝赛人参，六月银鱼白细嫩。七月梅鲚晒鱼干，八月白条抢手货。九月鲢鱼炖蒜头，十月蟹黄醉满堂。隆冬鲤鱼庆丰收，腊月兴吃青鱼尾。渔民原创的渔歌真切、幽默、到位，乡味浓，鱼香烈。听罢，犹如醉在鱼的美食里！唱响了家乡多彩船歌，多彩渔歌，多彩鱼味！
　　我到十五六岁时，爸妈常叫我去太湖边割羊草，猪草。我一边割草，一边聆听着太湖网船歌，百听不厌，那歌一直围绕在耳边。说我痴迷太湖，陶醉船歌，一点也不过分。我感到渔民唱得情真满怀，渔民是在唱魂——把太湖的魂唤醒，把大自然的魂唤醒，把鱼的魂唤醒，把渔民酸甜苦辣的日子唤醒，把渔民的尊严唤醒……
　　渔民一年一年捉鱼，一年一年活着，活着又捉鱼，捉鱼就唱网船歌。歌多鱼多，鱼多歌更多。
　　至今太湖还是那条太湖，太湖里手摇网船不见了，替而代之的是机拖渔船。但太湖里那雄浑清脆的网船歌永远记在我心头，这最美的乡音，时常在睡梦里响起。
　　船歌悠悠，岁月悠悠，乡愁悠悠。